汽车往东奔至西安至临潼的高速公路,风驰电掣二十余里,便到了史名与诗名俱盛的灞桥。晚唐诗人郑綮说,他的诗思在灞桥风雪中,驴子背上,后代遂以“灞桥诗在”、“灞桥风雪”指作赋吟诗。今日我来是乘坐现代的桑塔纳,而且是其热可比南方的盛夏,我不想风雪中吟诗,驴背上得句,但是灞桥杨柳能赠我一章散文吗?
长安之东有灞河,原名滋水。春秋时秦穆公称霸西戎,竟然不管滋水愿意不愿意,竟霸道地迳行将它改名为灞河。秦穆公早就不在了,但阅尽千古兴亡流过唐宋元明清读过无数灞桥折柳诗篇的灞河仍在。灞河之上,秦穆公建有以舟相连的便桥,汉代定都长安,正式兴建砖木结构的桥梁,后代许多桥梁如至今犹存的赵州桥,都是它的后辈子孙。没有河就没有桥,如同没有树就没有果实,但灞桥的名声却远在宽约四百米的灞河之上。自秦汉以来,灞桥就沟通北中国的东方与西方,是官员与百姓东去西来一桥当关的重要关卡和通道。灞桥两岸,广植杨柳,汉唐之时众人由长安远去西北,亲友们送到渭桥折柳为别,由长安远去东南呢?则于灞桥相别折柳。暮春时风中柳絮如雪花,不知由哪些评委评定“灞桥风雪”就进入了“长安八景”之列,而灞桥,也就成了中国历史和中国史诗中的一座名胜。
桥上飞花桥下水,断肠人是过桥人。五代王仁裕《开元天宝遗事》说:“长安东灞陵有桥,来迎去送皆至此桥为离别之地,故人呼之为销魂桥也。”离别少不了柳条,甚至还有箫声伴奏,那至今没有消逝的箫声,从李白的《忆秦娥》中越千载而传来:“箫声咽,秦娥梦断秦楼月。秦楼月,年年柳色,灞陵伤别……”李白这首词,上片歌长安东南之灞陵伤别,下片咏长安西北之汉家陵阙,柔婉与悲壮兼而有之。至于说到“年年柳色”,在李白之后,盛唐的戎昱也曾在《途中寄李二》中咏叹:杨柳含咽灞岸春,年年攀折为行人。好风若借低枝便,莫遣眷丝扫路尘。从诗中可见,当时河滩东西,官道两旁,杨柳低垂而枝条拂地。附带提及的是,此作在《全唐诗》中也归属于李益名下,而且题目相同,同时又属于另一位诗人杨巨源,只是题目为《赋得灞岸柳留辞郑员外》,一诗三主,如果其中一人像当代某些作者一样动辄诉诸法院,不知法院如何宣判版权所有?届时只怕要请灞岸之柳出庭作证了。也许是多年来攀折者太多,如之后来者不愿重复前人,要故意抬扛,于是我们又见到另一种景象,中唐时的韩琮在《杨柳枝词》中就写道:枝斗纤腰叶斗眉,春来无处不如丝。灞陵桥上多离别,少有长条拂地垂。
两位诗人虽都是唐人,但异代而同时,所见所感同中有异,也都各有妙趣。你如果觉得柳长柳短不知听谁的好,那就兼听则明吧。
将车停在灞水桥头,我们在桥上漫步,左顾右盼。公路两旁仍然绿柳依依,宽阔的河床上则到处是沙洲绿滩,枯瘦的水流像中国大地上它的许多同行一样,都已经患了污染之疾。它们毫无疑问是唐柳的不知多少代的苗裔。灞水什么时候还能像唐代一样清明丰沛而一苇可航呢?虽然其清明浩阔已远不如从前,但一千年的风沙吹过去,李白写灞水的《灞陵亭送别》却仍然流光溢彩,如同刚在纸上一挥而就一般新鲜:送君灞陵亭,灞水流浩浩。上有无花之古树,下有伤心之春草。我向行人问路歧,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。古道连绵走西京,紫阙落日浮云生。正当今夕肠断处,黄鹂愁绝不忍听!我的前辈同乡王夫之先生,在《唐诗评选》中“曾说这是夹东府入歌行,掩映千古”的杰作。不知他当年是否到过灞桥?我往日读这首诗,也只是在故乡长沙,人隔千里且局促于小小的斗室书房,今日有幸一睹此水,亲履斯桥,我当然便忘乎所以地放声高吟起来,不管那座现代化的钢筋水泥桥梁听得懂不懂,也不管桥下年高体迈的古老灞水听不听得清,我只顾自己心血如沸,放声吟涌,李白正在唐朝正在千年的那一头倾听,我毫不怀疑,你信不信?